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嘴巴里的刀片
时间:2012/9/6 9:28:36 作者:庞余亮
  事件都是那狗日的“四环素”引起的。四环素,是我们对奥迪的命名。当时我在时代超市的道口值班。那辆“旧四环素”就开过来了,我不是刚开始做辅警了,我一眼就看出来了,那是辆套牌车。真牌照的烤瓷和套牌车的烤瓷反射出来的光是不一样的。我拦住了它,旧四环素里钻出来的一个小平头,什么话也没有说,劈手就打了我一个耳光,像闪电一样,辅警帽就滚到人民路中央了。娘就告诉过我,什么可以被人打,头不能被人打。什么都可以被人扔掉,头上戴的帽子不能被扔掉。娘说的话真是很灵验,第二天,我倒霉了。
  
  被竹竿队长宣布调岗的那天,我紧盯着墙壁上的歪嘴巴的爹看,照相馆的师傅给爹的歪嘴染上了太多的红颜色,好像他刚刚偷吃了西瓜似的。我记得五岁的时候,我赖在爹和娘的大床上,坚决不肯回到小床上去。恼羞成怒的爹想打我。娘不听,反而把我抱得更紧了,对着不能得逞的爹笑。爹的歪嘴和苦脸是在我八岁的时候不见的。那一天,娘拉着我飞奔了近两公里路,才到了那个重机厂。娘一边喘着粗气,一边指着地上的血水对我说,这是你爹!在火葬场的小厅里,我把爹的葬礼上收集的香烟壳全都塞到了娘的手里了,娘和那些烟标后来就在火葬场的大烟囱中化作一阵青烟了。
  
  想到死去的爹娘,我决定不想干了,在表叔过来之前,我把那顶可怜的帽子塞到了水桶里,这只水桶可是爹用铁皮敲的(当时还没有装自来水,每天都要到巷头上的一个龙头上去挑水),我打开电饭煲,里面的饭像是被谁撒了一把煤灰,再一看,饭是被蚂蚁们占领了。我把插头插上,开始加热。一些蚂蚁很是听话,慢慢爬出来了;一些蚂蚁很不听话,就是不想爬出来。它们其实和人民路上的入一样呢,有人是从不闯红灯的,可有些人就是喜欢闯红灯。有一次,我拦住了一个硬要闯红灯的小伙子,可他不听,眼睛剜了我一眼也来不及骂我,就冲出去了,还没有过一秒钟,他就又飞到我的脚下了,一辆车把他撞翻了,我把他扶了起来,检查了他的全身,大件都没有少,可是小零件没有了,一排牙齿掉得满地都是,看来他以后要装金牙齿了。我很喜欢看这样的嘴,还没有说话,嘴巴里就吐出闪闪的金光。
  
  我一边吃饭,一边吃着蚂蚁。没有吃过蚂蚁的人可能不知道,蚂蚁和蚂蚁的味道是不一样的,黑蚂蚁有点甜,黄蚂蚁有点酸,褐色的蚂蚁有点辣。表叔来的时候,我肚子里的蚂蚁快消化掉了,表叔不高兴说,现在是法治社会,你记得不记得你的合同?你不要以为那只是一张纸,你是不是又想让我给你揩屁股?也怪我没有预先告诉你,交警中有句行话,宁可得罪其他车一千次,也不可得罪套牌车一次,你想想,套牌车不仅车有问题,车牌同样有问题,可他们就敢上路,这是什么背景?一般都是套新疆的内蒙的海南的,他敢套北京的牌照,你想想是什么背景?
  
  “京字”牌照的车,我们应该向它敬礼的——这是队长规定的。可那“京A”的字样太假了,如果“旧四环素”开得快,我就追不上它了,也就算了。偏偏那套牌车开得很慢。如果是在晚上,或是下雨天,也就算了,可偏偏是星期天,阳光明媚,时代超市正在换季大削价,看着我的人很多,“旧四环素”停下了,钻出来一个小平头他身上穿的是梦特娇,还是老人头,我没有看清楚,小平头一巴掌,就把我头上可怜的帽子打飞了,飞到了人民路的中央,好几辆车都在它身上毫不客气地碾了过去。一想到那顶可怜的帽子,我头脑里就空空荡荡的,我结结巴巴地问,表叔,那小平头……是什么人?
  
  表叔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,你晓得剃小平头要多少钱?
  
  我摇了摇头,我理一次发只花三块钱,就是公园里那个包着理发家伙的老头理的,从来不用热水,都是干剪,每次我理完发,头皮会火辣辣地疼上二三天。
  
  小莫,听我话,还是上班吧。表叔说,到幸福路也好呢,干部们的车很少走幸福路,小车不多,好管。只是……小偷多些,表叔停了一下,拍了拍我的肩膀,小莫,还是上班好,上班就不会再胖,就不会有人叫你土肥原。
  
  幸福路上人多,摊头多,闲人多,杂牌车多(主要是避红灯和监视器),人气旺(无证的摊贩多),每到星期六星期天,那里就忙得走不动。摩托车,自行车,按喇叭的,叫喊的,吆喝的,什么声音都有,它一头通向全市最大的菜市场,中学和小学,一头通向人民公园和人民商场,小吃的种类怕有几百种,有个作家在市报上写过幸福路,他把幸福路比作北京琉璃厂。北京琉璃厂是什么样子,我真是想像不出来,估计也是很拥挤的。他就很少逛幸福路,倒不是怕小偷,而是幸福路上的香味太浓了,香味很是诱人呢,每次我闻见的时候,嘴巴里全是口水,可我还能吃吗?我可不能让全市的人都叫我土肥原。
  
  其实我小时候不是汉堡包,而是小竹竿,像病猫,娘烧什么,只吃一口,绝不吃第二口。娘抱着我看医生,西医、中医,没有用。爹亲自喂我,捏着我的鼻子,不让我呼吸,我只好张开嘴巴,等爹把捏鼻子的手松开,那勺饭就咽到喉咙里了,可到了夜里,我会把饭全部吐到被子上床单上。爹化成血水后,我的胃口出奇地变好了,开始长肉,越长越多,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胖起来,有时候不吃饭,只喝水,第二天也比第一天胖,我成了班上最胖的人,再后来,就成了全校最胖的人。有人叫我土肥原。娘也很心疼,骂得最多的话就是,猪!你是猪投的胎啊!我快绝望的时候,表叔救了我,中学毕业,我当不了兵,重机厂早倒了,表叔说,去十字路口拉绳子吧。
  
  就这样,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,到十字路口去拉绳。那时我十六岁。十字路口在老人民路上,那时,还没有红绿灯,交通事故不断,为了解决这个问题,就在十字路口设置了八个拉绳子的人,三个老干部,四个妇女,还有我,两人一组,负责拉绳子。娘用一只金耳环给我换了一块表,这是一块香港走私表。我就看着那块表工作。每隔三十秒,把绳子低下来,再过三十秒,又把绳子拉起来。表有点不准,经常会闹出一些矛盾,可是我的七个同事很相信我。义务提供绳子的是我,绳子的损耗量太大了,我下了班就在家里搓绳子,绳子在我的屁股后面一圈一圈地盘起来,就像屙出了一条很长的蛇。
  
  有一天,我屙出来的绳子把一个漂亮女人绊倒了,我的七个同事,还有其他的群众都说是她自己跌倒的,可是她非说是我把她绊倒的,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要我向她道歉,还要赔她的自行车。我的头晕得很,说不定她用的是迷魂香水。三个痞子冲上来了,一个打我的头,一个踢我的腿,一个用拳头捣我的肚子。我疼啊,眼泪都出来了,他们打完了。痞子甲吹着拳头说,狗日的身上的肉真是多啊。痞子乙说,打在这狗日的身上,就像打在沙发上。痞子丙对我唾了一口,骂道,猪!这样的猪也来拉绳子,真是有损城市形象。临走的时候,三个痞子一起指着我的裤裆说,猪,以后不要让我们看见你,当心废了你做太监!
  
  我说什么也不去拉绳子了,表叔没有办法,就把我安排进联防大队。有一天,我一个人巡逻到街心花园的时候,长电筒照到了一个慌里慌张的人。他也看到了我,转身就跑。我一阵惊喜,要立功了,可我追不上他。那个被追的人也看出来了,他跑了一会儿,就会停下来等我,等到我快要到的时候,他又开始跑,还挑衅地说,肥猪啊,快来抓我啊,快来铐我啊。我心越跳越快,脚步越来越软,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远了。更气人的是,我的身体也背叛了我,左脚故意拌了右脚一下,我就摔倒了,像一只沮丧的球,连去捡滚到路边的手电筒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  
  本来这事件是我的原因,可表叔认为我被联防队的老油条欺负了,就果断地把我调了出来,新人民路竣工了,正需要辅警。需要辅警的原因是人民路拓宽了,不再是以前拉绳子的人民路了,十字路口都有红绿灯,还有隔离栏,完全可以和北京建国门大街媲美,足有一百米宽,十华里长,真正是十里长街。可市民们一点不喜欢整齐的栏杆,也不喜欢一眨一闪的红绿灯,更不喜欢雪白雪白的斑马线。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是攀越铁栏杆,横穿马路,那些非机动车,总是爱到机动车道上行驶,使得新人民路上机动车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步行的速度。这样的混乱是市长没有料到的,市长发了火,把公安局长骂了一通。可公安局长也没有办法,警力不足,就用上了辅警。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完全保证了机动车的行驶速度,也确保了我在人民路上做辅警的光荣。
  
  刚站在幸福路上,我就莫名其妙地被人训斥了好几次(应该是我训斥人的),无论站在什么地方,就有人在后面对我喊,胖子!走开!这么大的体积,占了个路面,难怪走不动!可当我让过人群,站到那些摊子旁边。摊子的主人就对我说,胖子,你这么一站,是存心想要我没得饭吃?!
  
  一天下来,我被那些自行车摩托车挤过来又撞过去,本来长方形的身体,有时候被挤成平行四边形,有时候被挤成正方形,有时候被挤成梯形,有时候被挤成倒梯形。有时候被挤成多角形。我快成四不像了。只有在中午人少的时候,我的身体才能够在幸福路上伸展开来。
  
  可惜那时间太短了,很快潮水又涌过来了,我又要变形了。在变形和不变形之间,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,就是我不管理,幸福路上的人群也会自动地流畅下去,该走的还是走,该停下来买东西的还是买东西。
  
  我沮丧不已,给表叔打电话,表叔说,你不干这个,又能够干什么呢?下岗工人这么多,你不想干,很多人都想着你的位置呢,你就给我做做样子吧,做做样子,就能够拿工资,你到什么地方找这样的工作?你走遍中国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事呢。
  
  我只有表叔一个亲人了。表叔说了,大家都在批评形式主义,可谁也离不开形式主义呢。我想,我就做做幸福路上的形式主义好了。
  
  做形式主义,做变形金刚,这本身并不痛苦。更痛苦的是鼻子和嘴巴。幸福路上有无数股食物的香味总是喜欢抱住我。偏偏那些摆食品摊子的人一见到我,就在老远叫,莫警察,尝一尝嘛。莫警察,给一个面子嘛。莫警察,你吃了,就是为我做广告呢。
  
  不能说他们说得不真诚,他们一边说着,手中举着那些油炸的生煎的小吃,我实在不能拂他们的面子,就尝了。可食物一滑到喉咙里,我就后悔了,如果我做官的话,说不定是要受贿的。我对着镜子发了誓,明天还是不要尝的好,吃人的嘴短,拿人的手软呢。
  
  到了第二天,我依旧经不住那些小吃热情的诱惑,他们不叫我,我也会主动去尝一尝的。尝了也不是白尝,作为报答,我会认真指出小吃的咸淡,配料的不足。有时候他们会听我的,有时候他们是不听的,咸的还是那样咸,淡的还是那样淡。他们是对的,他们又不是卖给我的,自然有人喜欢吃咸一点的,也有人喜欢吃淡一点的。
  
  我渐渐地喜欢上幸福路了,有时候我的鞋子坏了,那些修鞋的看见了,就叫我把鞋子脱下来,为我修鞋子;我的衣服上的拉链多,也容易坏,过去总是娘替我修,娘死后,我就特别喜欢用伤筋膏药,在幸福路边的那位露天缝纫师鼻子很灵,他一闻到我身上的伤筋膏药味道,就晓得我的拉链坏了,主动替我修拉链。人民路上是坚决不允许拉横幅广告的,花花绿绿的横幅广告就拉到幸福路上了。我在幸福路上“做做样子”有的是时间,我就会帮助他们一起把过时的横幅广告扯下来,把新的横幅广告挂上去。有了这些红红黄黄的横幅广告,幸福路上就显得更加热闹,人气也就更加的旺。有时候,我还帮助人家出摊子和收摊子,也许我这个人喜欢做事情,他们也就不再叫我莫警官了,都叫我胖子。胖子,你这几天辛苦了,瘦了呢。胖子,你给我们评评理,胖子……
  
  过了一段时间,表叔不放心,打电话过来问我现在的工作适应不适应?我一个劲地谢谢谢谢表叔,表叔很奇怪,他帮过我多少次,就没有听过我嘴巴里吐出一个谢谢,要晓得,“谢谢”两个字是从我的心里流出来的。我在幸福路已不是“做做样子”了,我从来就没有这么幸福过,变得更胖了。幸福路上的人很会说话,说我是越来越有福相了。还说我是幸福路的路长。
  
  我喜欢福相这个词。我每天都以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去幸福路。有时候我来得早,我会帮助那些环卫工人,和他们一起打扫幸福路,他们总是抱怨幸福路垃圾多,我也会和他们一起抱怨。有时候我下班下得迟,我会推着幸福路上那个吹笛子的残疾人回家,一路上,他会给我吹《打靶归来》,他晓得我最喜欢这支曲子,尤其到了最后的时候,我会和着笛音喊:一!二!三!四!
  
  幸福路买彩票的人很多,我也常花两块钱去买。他们问我如果中了五百万怎么办,我说,如果我中了,分你二百五十万。他们又问,那余下来的二百五十万呢?我一下子愣住了,我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只好说,让我想想,明天告诉你们。
  
  第二天,我告诉他们,余下的二百五十万,先给表叔五十万,用五十万买房子,五十万买汽车,还有一百万存起来,每天都开着汽车到幸福路上班,如果哪个愿意搭乘我的车,就免费接送。
  
  他们很奇怪,为什么不花五十万娶个老婆?
  
  我说,我才不想娶老婆呢,人贵有自知之明,我太胖了,说不定我会把人家压坏的。
  
  别人打趣道,你又不是压路机。
  
  我认真地说,差不多的,差不多的。
  
  压路机!压路机!听到这话的人为压路机笑了半天,就这样,我就多了一个绰号,压路机。
  
  能做台压路机也不错。
  
  事件出在黄昏时分,我快要下班了,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就喊起来,小偷!抓小偷!抓小偷!我还以为是哪一家的电视里传出来的,眼镜说的普通话是那样的标准,一点不像小城的人,从来就没有翘舌音。这个人喊的“抓”就是翘舌音。
  
  当时我正和卖芝麻糊的老麻在一起,在研究得出来的疑似中奖的二十个号码之间,想选择出五注今天晚上可能中奖的彩票号码。老麻说他买五注,也叫我买五注。可余下的十注就没有人买了。偏偏他认为余下的十注更有中奖的迹象。如果是有钱人,肯定是二十注全买了,可我们不是有钱人,就是买五注也是属于幸福路上的阔人了。老麻不死心说我没有老婆管,又是警察,完全可以买下来。老麻的老婆经常为他买彩票打架,有一次还把老麻的睾丸捏肿了,走路只能叉着行走。可我也没有多少钱呐。再说了,每次我都听老麻的话买那几张彩票,到现在连五块钱的小奖都没有中过。老麻见我没有买的意思,就断言说我丧失了改变人生的最好的机会,明天肯定要后悔的,大大地后悔。我和老麻正争吵着,说普通话的人就已来到我面前了,指着我的鼻子说,你是不是管这条路的?
  
  我听了,心里咯噔一声,坏了!要晓得,我从小就怕说普通话的人,我总是认为,会说普通话的人的嘴巴里都有两根舌头的,说普通话的人都是上头来的大人物。
  
  那眼镜见我不说话,舌头就翘得更厉害了,你为什么脑满肠肥?你为什么玩忽职守?你为什么沆瀣一气?你为什么装聋作哑?你为什么哆哆嗦嗦?
  
  眼镜的最后一个“为什么”是绝对正确的,我的确在哆哆嗦嗦。他根本不晓得我的软肋,如果一个人想要打倒我,不要用棍子,不要用手枪,只需要用普通话加成语加排比句。一打就倒,一用就灵。
  
  眼镜也许看到了我的哆嗦不像是装的,就换了一副嗓音,是小城的土话。他说,我问你呢,胖子,我刚才喊抓小偷,小偷就从你身边窜过去,你不抓他,反而拦住了我?
  
  我急于要老麻做证明的时候,老麻就装聋作哑了,埋着头继续磨芝麻。那个说普通话的眼镜一边翻着包和口袋,一边揉着鼻子,芝麻真香,胖子,要不是我今天东西没有被偷掉,今天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……芝麻真香!
  
 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,想,还得真的感谢老麻的芝麻呢,也许是喷香的芝麻味把他的态度熏好了。那眼镜翻完了所有的口袋,又把包的拉链拉上了,抖了抖身子,又说起了普通话:胖子,我告诉你,你要负责任,要对得起纳税人的钱!
  
  原来他是纳税人!我松了一口气,可我不敢说话了,磨芝麻的老麻说,胖子啊,你跟我说话的时候,总是理由足,可你刚才还不是哑巴了?!
  
  我说,我根本就没有看到小偷嘛。
  
  老麻说,他没有说错,刚才真有小偷从你的身边走过去的。
  
  我生气了,一把抓住了老麻的磨柄,说,好啊,老麻,有小偷你不抓也不告诉我,你是不是存心不让我吃这碗饭?
  
  老麻一笑,其实小偷你又不是不认识。
  
  听到老麻的话,我的头皮都麻了,谁?!老麻,今天你不告诉我是谁,我就抓一把鸟屎扔到你的芝麻里。
  
  老麻说,胖子,你敢抓?你敢抓我就敢用剪子骟掉你的鸡巴,喂我家的狗。
  
  我晓得说不过他,就央求他告诉谁是小偷?老麻说,你当然认识他,明天他还会来,明天你还会跟他说话。
  
  是谁啊?我把额头都拍疼了,终于想到了一个人,是和人民路小学生一样大的小新疆!一个八岁的小“财神”。
  
  他站到水果摊前就这样说,五百年才讨你一只橘子!五百年是一个什么概念?就冲着这句话也应该给他烧饼和橘子。
  
  老麻见我一脸的不相信,一把就推开了我,骂道,死胖子,走开!我还要做生意呢,明天请你把眼睛睁大些,看看小新疆是不是小偷?
  
  大家都晓得我在等小新疆。可他们不说破,我也不好说什么。我只是在等,可很奇怪,一个上午小新疆也没有出现。到了下午,小新疆像一颗小逗号出现在幸福路上,很不引人注目,有点像一只蚂蚁。
  
  我跟着小新疆走了一段路。老麻说得不错,小新疆是三只手,是小偷,眼神在那里呢,看着人家的口袋,贴着人家走。有一次,他的手伸到人家口袋里了,我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呼,那个人忽然就转过身来。刹那间,小新疆的手就收回去了。失败了。可他若无其事,又盯着下一个人了。过去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小新疆是小偷呢?更要命的是,小新疆就穿着我过去穿的衣服(我又胖了,一些嫌小的衣服就给了他),小新疆似乎就是我的缩小版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,我的缩小版公然在幸福路上作案。
  
  小新疆也发现了我,对我笑了笑,露出正在换牙的牙齿,我的脸色就像他嘴巴里的牙齿,说不清楚的难看。过了一会,他不再东张西望了,大步向前走了。我跟着他,他越走越快,一点不像小偷的样子,而是一个急于到外婆家吃饭的孩子。走了一段,我就停下了。再向前走,就不是幸福路了。看着他小小的身影走出了幸福路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中午我多吃了一碗饭,我不是对小新疆生气,我是对老麻生气,他早就晓得小新疆是一个小偷了,可他就是不告诉我。
  
  我去问了糖人张,罗大嘴,胡小二,他们都承认早晓得小新疆是小偷。他们都是老麻的朋友呢,也许是串好了拿我开玩笑呢。我又去问了修鞋的,卖苹果的,卖彩票的,卖哈尔滨脆饼的,卖张婆烧鸡的,卖鸭脖子的,他们也都是晓得的。我没有力气再问下去了,如果我再问下去。
  
  幸福路在我的眼睛里变了模样,我的肚子又饿又空,偏偏老麻故意磨起了芝麻,我冲上去,抓小鸡一样把老麻拎了起来。老麻说,胖子,你也有责任的,你说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们,你也没有问过我们嘛。我把老麻放下了,我是没有问过他们,可抓小偷是我的工作啊。
  
  老麻喘着粗气指了指周围的人,胖子,我们可以发誓,我们中间没有哪一个叫小新疆偷东西的。我说我相信。老麻揉了揉胸口,说,死胖子,你把我心脏病都吓出来了,你今天不买十注彩票我就去上访。
  
  我答应了,老麻的情绪才稳定下来,对我说,小新疆又不是逃犯,他还会到幸福路上的,明天你就带一只手铐来,你去把他抓起来就是了。
  
  我看到了老麻嘴角的那丝冷笑,他肯定以为我不敢抓,他以为我和他一样不讲原则的,只会磨芝麻和说荤话,可他不晓得我的表叔是真正的人民警察,还是派出所的副所长呢。我是没有正式编制,可我在警察这个行当里也干了八九年了,拉绳子是做土交警,联防大队是做晚上的警察,辅警是做路边的警察,警察和小偷怎么可能是一家呢?
  
  我把小新疆的事向表叔汇报了,表叔问,他几岁了?我说,八岁,正在换牙。表叔把手指捏得咯当咯当的响,像是重新把手指关节编排了一遍。表叔说,肯定不是这么简单,像他这样的年纪的小孩,正在上小学一年级呢,估计后面有一个大集团,专门拐骗和胁迫小孩子做小偷,曾经有过报道的,有些犯罪集团还把小孩故意搞成残疾做乞丐赚钱呢。
  
  表叔说完了,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,搜集证据很重要,你要做得隐蔽、不动声色,一个优秀的侦察员必须做到两条,一是隐蔽自己,二是消灭敌人。表叔又说,立功的公民可以破格进警察编制的,上头有规定的。
  
  不一样了,和原来不一样了。我在幸福路上来回走了一趟,就发现自己的天目开了。天目一开,山就不是山,水也不是水了,幸福路和过去不一样了,人情是不是属于藏污纳垢?人气旺正好可以混水摸鱼?微笑后面是不是有陷阱?平常后面是不是有危险?
  
  小新疆晓得了我在追踪他(说不定老麻早告诉了小新疆,胖子要抓你呢),眼睛再也不朝我看了,我想逮着他的目光,可他偏偏躲闪开去了。老麻对我的态度也完全变了,就在我跟踪小新疆的时候,他们不但不配合,还大呼小叫,胖子,你站在这里神经兮兮的干什么?胖子,你人不做,要做鬼啊?胖子……
  
  我把这些都记录下来了,他们越是这样表现,就证明他们越是故意的,他们就越有嫌疑。他们是在向小新疆发出警告,此时千万不要作案,胖子正想抓你呢。
  
  精灵一般的小新疆和我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,有时候三天见不到他到幸福路上一次,而我又不能离开幸福路去找他,有时候他出现了,我跟踪他,他不走,只是果在糖人张的摊子前看糖人张做糖人,那种好奇,那种馋相,使我无法想像他是一个小偷,他只是一个流口水的孩子。有时候他还故意跟我玩起了迷魂阵,把我引到公共厕所去。看着他撅着又黑又尖的小屁股,我真是不敢小看他的小屁股,放出的屁一个比一个响,好像是在公共厕所里放鞭炮。有一次,他给我引来了一个收购二手手机的人,收购二手手机的人听他说了什么,前前后后的像牛皮糖一样粘上了我,还把二手手机的价格从原来的十块钱涨到了二百块,我说我没有二手机,可他就是不相信,我的声音大起来了,他很委屈地喊起来了,不卖就不卖,死胖子,你喉咙这么大干什么?
  
  我一点也不沮丧,决定补养自己,幸福路熟悉的香味一直抱着我了,烧饼的香,芝麻的香,烧鸡的香,馒头的香,要在平时,我会先吃起来,再付钱,可现在不能这样了,他们和我已不是一条路上的了,我必须桥归桥,路归路,先付账,再吃东西。可奇怪的是,幸福路上的人都不想做我的买卖了,一见到我掏钱,就说,今天收摊了,明天赶早吧。
  
  他们肯定是约好了的。我走了几个摊子,每一个摊子都这么回答我,他们用拒卖表明了他们是和小新疆站在一起的,而不是和我站在一起的。他们说不定是以为我已经把小新疆怎么了,可我又不能说我把小新疆跟丢了。
  
  我忍着饿走出了幸福路,在光明路上找到了一家馒头店,奇怪的是,我只吃了一个馒头就饱了,我准备吃八个馒头的。可我只吃了一个就饱了,是我出了问题?还是馒头出了问题?要不就是幸福路上的馒头破坏了我的味觉,我不能吃其他路上的馒头了?我满怀悲哀地走出了光明路,再走上幸福路的时候,那些人的生意根本就没有收摊,他们的生意比白天更加火爆,他们看到我,还故意和我打招呼,胖子,晚上也来加班啊。他们似乎忘了,我完全可以利用做辅警的权力,叫他们把摊子不要放到马路上,吆喝的声音不要太大。我可以说出他们违法经营,他们卖的烧鸡不是用今天刚做的,而是昨天剩下来的,他们拔烧鸡毛不是用开水,而是用烧沸了的沥青。我可以说出他们的秤都是八折秤……我还可以说出更多……可我没有这样做,我只是怜悯地看着他们,心里说,是我照顾了你们,他们却恩将仇报。你别以为我手上没有绳子了,我还是有比绳子更厉害的东西,你们没有组织,可我是有组织的,有领导的,也是有工作原则的。
  
  我是这么想的,骄傲就在脸上流露出来了,老麻他们就感觉到了,纷纷在脸上挤出了一点笑来。我不会理睬他们的,他们这是在敷衍我,搪塞我,等我先抓到小新疆,再和你们算总账。
  
  小新疆又出现了,他故意把我带出了幸福路,走到了解放路上,很快他消失在草丛中。我看着那草丛,这个食多屎多的家伙,他又去屙屎了?
  
  我拨开了解放路上的茂密的草丛,小新疆正像贼一样蹲在里面呢,光着上身的他,露出了背后的两块大刀一样的骨头。他正在捉虱子。我很耐心地看着他捉虱子,一颗又一颗,像蚕豆一样扔到他的小嘴巴里嚼了。他嚼得那么的香,我嘴巴里的口水像泉水一样涌动。小新疆真是能够沉得住气,没有回头看我一眼,似乎我不存在,等捉完了虱子,他往地上一躺,像一个疲倦的小狗,把零乱的头埋到胳臂上,没心没肺地睡着了。这样可怜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小偷呢?
  
  天黑了,小新疆刺猬一样的头渐渐地躲到了我的衣服里。我和他有点像一对流浪在外的父子。小新疆睡着了,我负责看守着他的睡眠。如果不是想到自己身上的使命,我会把这个可怜的小男孩抱到家里去,给他盖上被子,我无法说服自己,只好就坐在他的身边,瞌睡虫就慢慢地找到我了,后来我就不晓得了。
  
  我是被一只虫子弄醒的,虫子爬到我的脖子里,又钻到我的鼻孔里,赶也赶不走,就醒了。原来是小新疆手里的一根草!这个小老人!是他用这根草在撩我。看到我醒了,拖着两根鼻涕的小新疆就笑了,一天不见,他又掉了好几颗牙齿了呢。我说,儿子啊,你懂事不懂事,我睡得比你晚呢,你为什么不让我多睡一会?小新疆笑了起来,说,又不是我把你弄醒的,是你把我弄醒的,你的呼噜太响了,我还以为要地震了呢。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上的压痕,看来我也在地上睡了一夜呢,小新疆看到我又闭上了眼睛,就拍打我的屁股说,懒虫啊,快起来,太阳都晒屁股了,快起来,都八点钟了,起来上班了。
  
  我和小新疆像一对父子一样走到幸福路上,我们手搀着手,走到罗大嘴的黄桥烧饼的摊子前,我对小新疆大声地说,你吃,随你吃,我做东!
  
  小新疆一点也不客气,抓起烧饼就往嘴巴里送。我把嘴巴里的口水咕咚一下咽下去了,说,慢点!慢点好不好!别噎着,又没有人跟你抢!
  
  罗大嘴一点都不着急,说,胖子,不会的,我们是嘴大喉咙小,这个小畜生偏偏相反,他是嘴小喉咙大,你就是把我这一炉的烧饼都塞到他的嘴巴里,他也吞得下去的。
  
  小新疆再见到我时,再也不躲了,老麻他们也对我好多了。其实我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呢。现在,我是养着他们;将来,准备一网打尽。这些都是我每天晚上读《三十六计》的结果,我现在用的方法《三十六计》上早就写了。我用到的计策有:第十计《笑里藏刀》,第十六计《欲擒故纵》,第十七计《抛砖引玉》,第二十二计《关门捉贼》,第二十八计《上屋抽梯》,第三十五计《连环计》。有了理论的指导,我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,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,老麻还表扬我,要是我的胖长在其他人身上就是难看,而长到我的身上,一点也不难看,反而很魁梧。他们不再用“福相”这个词,用了“魁梧”这个词。比起“福相”,我更喜欢“魁梧”。而从“福相”到“魁梧”,这就是我有了理论指导的直接成绩。
  
  我喜欢站在糖人张的摊子前,这是最好的隐蔽方式,小新疆再老道,从本质上讲还是一个孩子,是孩子都喜欢吃糖,为了迷惑对方,我也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喜欢吃糖的胖子。胖子都喜欢吃糖的,从某种意义上说,胖子是世界上另一种孩子,是被某种东西吹大的孩子,叫做气球孩子,我也是气球孩子。
  
  忽然,糖人张摊子上的七彩颜料像橡皮泥一样软了下来,发出醉人的甜味,幸福路上的流水变得慌张起来,仿佛有了一艘快艇急速地驶过,人群的浪潮形成了一个漩涡,我踮起脚也看不清漩涡,我想向前挤,却没有办法挤过别人。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,人群的浪退潮了,或者说,突然有一个暗洞把水吸光了,我像一只胖头鱼被晾晒在沙滩上了。小新疆被一个染了黄头发的中年妇女拎住了后颈。
  
  小新疆实在是太小了,中年妇女拎着他,像是拎着一只滑稽的小田鸡。我带着成功的喜悦用力把包围圈撞开。中年妇女说,小东西,居然偷到老娘头上了?中年妇女还对我说,你去找一把刀来,我要把这个小东西的爪子剁掉,省得以后他再去害人。
  
  中年妇女一边说着,脸上的彩粉就忍不住地像雪一样落下来,落到了小新疆的脖子里,头发中,小新疆像是在雪花中玩耍的孩子。后来,他从嘴巴里吐出什么东西了,接着又把这只东西放到头皮上了,像是在自己头上写什么字似的,一横,一竖,再一横,再一竖,有几条暗红色的虫子就从小新疆的头发丛中爬了下来,有一条还爬到了那个中年妇女的手上,那个中年妇女连忙一甩,小新疆就像一股鼻涕甩到我的怀中来了,浓烈的血腥味就这么包围了我,拥抱了我。后来我就不晓得了。
  
  我醒来时已躺在人民医院急诊室里挂着水了,来急诊的人都看到我衣服上的血迹了,都很惊讶,悄悄向一个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的护士打听,那个胖子,那个胖哥是不是黑社会?
  
  小护士笑起来,笑得就像是在摇铃铛,叮当,叮当,他哪里是黑社会?他是血晕症,根本不能见血的。我小声地对小护士说,那个小新疆呢?小护士就叮当叮当地笑,谁啊?我说,就是那个头上有伤口的孩子。小护士听了,继续对我叮当叮当,你们父子俩啊,真是不一样呢,一个是天,一个是地,他硬气着呢,缝的时候哭也不哭,一共五十针,我看得都全身发冷,可他哼都没有哼一声。我说,他人呢?护士依旧叮当叮当地说他回家叫你爱人了,我们说打电话给你爱人,可他说他回去给你叫,你爱人很快就要来了。
  
  老麻他们又开始嘲笑我了,胖子,你没有杀过一只鸡?胖子,快来看,这里又流血了。
  
  我一抬头,糖人张就把一只红颜色的糖人举着我面前了,我哆嗦了一下,大家笑了起来。我也跟着他们笑。老麻见我东张西望说,胖子,你是不是想小新疆了?他没有事的,这个没娘的孩子,命就是硬,今天早晨我看他头上的伤口,已经收口了。
  
  糖人张说,我还厚着脸皮跟媳妇要了一颗氯霉素,可是他不要,这个鬼东西说,给我药还不如给我糖,吃糖比吃药好。
  
  老麻说,什么氯霉素?不是伟哥吧。
  
  糖人张生气了,说,放你娘的狗臭屁!我还怀疑你把你们家的鸽子粪放到芝麻里,磨成芝麻糊卖呢。
  
  老麻和糖人张就为了这个玩笑闹了起来,这是幸福路上每天都会发生的功课,我不管他们了,我得回到本职工作上来,发生了血晕症的事件,面子丢得够大的了,得挽回影响。今天我还特地穿了表叔的旧警服,有点旧了,可这是真正的警服呢。
  
 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小新疆的,他正在罗大嘴那边吃黄桥烧饼呢,雪白的绷带只剩下一半了,我正纳闷着,原来罗大嘴正在用一支毛笔替他把绷带染黑呢,这毛笔我认识,是隔壁卖花圈的胡小二的。不一会儿,小新疆头上的绷带就变得和他的脸一样黑了,小新疆走在人群中就不显眼了。
  
  小新疆在他们的支持下对我也亮出他的杀手锏,每当我要抓住他的时候,他就吐出刀片,然后往头上这么一横,一竖,再一横,再一竖,血虫子就这么爬出来了(说不定血也是假的,卖花圈的胡小二完全可以帮他的忙,一个小孩子,哪里有这么多的血?可我看到了血,就没有时间怀疑了),接下来就简单多了,我的血晕症发作了。
  
  小新疆的划头皮和我的晕倒所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。小新疆头皮划破了,有老麻他们给予包扎和营养(我估计包扎是假的,可营养是真的),而我晕倒了,就没有第一次晕倒时的那种待遇了,他们把我拖到路边,等着我慢慢地醒来,我醒来后,幸福路和我晕倒前一个样,老麻还嬉皮笑脸地和我打招呼,仿佛我刚刚打了一个瞌睡似的。
  
  我很怀疑我晕倒之后他们的所作所为,可我的确不晓得晕倒之后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手脚。一点伤口也没有,没有证据,无法说什么。有一点可以肯定的,我晕倒之前和晕倒之后,他们的心情绝对不一样了,在我晕倒之前,他们还在为生意不好、家庭矛盾、儿女上学、医疗费用、贪官污吏、环境污染、工商税务,还有城管卫生等方面的不顺心的事件唉声叹气,可我晕倒之后再醒来,他们的心情变得好多了,有说有笑的,每个人都变得年轻了许多。我甚至可以想像,他们在我晕倒之后怎样用各种方式侮辱我,小新疆则站在一边,一边补充刚才演出所消耗的营养,一边张大着嘴巴,露出满口的豁巴牙,笑个不停。
  
  小新疆还住在解放路头的草丛中(我之所以选择夜晚,一个原因是,晚上幸福路上的老麻他们收摊回家了,另外一个原因,就是小新疆划头皮流血我看不见了),我给小新疆亮出了致胜的法宝:满塑料袋的肯德基炸鸡腿,这花费了我六分之一的工资。
  
  小新疆闻到了炸鸡腿的香味,老远就对我笑,想引诱我上当。我才不会上当,我打开塑料袋,说,想吃吗?小新疆点点头。我说,把嘴巴张开。小新疆就把嘴巴张开。我说,把刀片吐出来。小新疆迟疑了一下,给我提了一个条件,你把炸鸡腿给我,我就吐出来。我看着小新疆,想,这个小家伙,他也怀疑自己呢。我说,我肯定给你吃,不过你的刀片在嘴巴里怎么吃?小新疆说,就是刀片在嘴里我也能吃。我说,不行,我不能害你,这样,我把一半给你,你可以相信我,把刀片吐出来。小新疆像磕头虫一样地点点头,我把炸鸡腿给了他,小新疆吃了一只鸡腿之后,相信了我,终于把一只带有他口水和炸鸡腿芳香的刀片递给了我。我心中一阵狂喜,可没有想到的是,当他吃完了所有的炸鸡腿之后,又张开嘴巴,伸出舌头,我还以为他是调皮的,借着过路的车灯,我看清了,又是一只刀片!难道他的嘴巴里藏了许多刀片?!他的嘴巴里会长刀片?!但小新疆能够吐出一只刀片,应该算成功了第一步。
  
  我用每个月的工资来换小新疆吐刀片。几乎每次我给他食物,小新疆都能够吐出刀片。老麻不晓得我的计划,他说,胖子,这下好了,将来你死了,摔孝子盆有人了!
  
  老麻的胖婆娘到幸福路上送饭,很是惊奇我瘦了许多。我说,很简单呢,把嘴巴缝起来就瘦了。她想了想,摇了摇头,说,我吃得够少了,我总不可能把自己饿死吧。
  
  可我说的是实话呢,每天的伙食我减到最低,我相信我能够把小新疆嘴巴里的刀片吐干净。只要小新疆看见我手中的食物,能够把嘴巴张开,再吐出刀片,不划头皮了,而是乖乖地交给我,以刀片换食物,我就算成功了,总有一天,小新疆会吐完嘴巴里所有的刀片。有一天,我梦见小新疆把嘴巴里的刀片吐完之后,一边啃鸡腿,一边嘟囔着:爹!爹!
  
  我醒了,小新疆叫爹的声音消失了,我问自己,小新疆刚才叫我爹了吗?
  
  表叔批评了我,再次用上了“屁股”这一词。表叔说,我看你的脑子都长到屁股上了。表叔掰起了指头对我说,现在工厂都在改制,下岗工人越来越多,大学都在搞扩招,有很多大学生都在找工作,像你这样,要文凭没有文凭,要特长没特长,要长相没长相,迟早是要被淘汰的。
  
  表叔说得越痛心疾首,我就听得越痛心疾首,全身都疼痛起来。表叔说,说你是猪脑子就是猪脑子,用工资买给小偷吃,做过一次还可以原谅,可是你做了,他体谅你了吗?面对这样一个顽固不化的窃贼,你绝对不应该心慈手软。你从小就学过东郭先生的故事,学过农夫与蛇的故事,如果你不悬崖勒马的话,你被狼吃掉了,被蛇咬死了,完全是自作自受!
  
  我真的瘦了,原来的衣服穿在身上,空空荡荡的,就像是挂在身上似的。老麻说,你还是到医院查一查吧,胖子突然瘦,往往不是得了糖尿病,就是得了其他的病。老麻没有把“其他的病”说得明白一点,那就是癌症呢。我不怕糖尿病,也不怕癌症。我怕的是我看不到自己死的样子。
  
  我去找队长,刚提出能不能调到人民路上的要求,队长就笑了起来,又用手指弹了弹我的肚子,说,怎么?流产了?弹完了我的肚子,队长笑了起来,人民路是我们的形象工程,你给我说说,你能够代表人民警察的形象吗?如果你觉得能够代表的话。队长说到这里就不说了,意味深长地看着我。我明白了,他的意思是,撒泡尿照照自己吧。
  
  小新疆前前后后地跟在我的屁股后面,像甩不掉的尾巴。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,我动了恻隐之心,和他认真交谈过一次,暗示他如果交出背后的人,我会继续买炸鸡腿给他,小新疆没有听懂我的话,几乎是一问三不知,说不出自己叫什么,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。我还数了数小新疆头上的伤疤,可怎么数也没有数清,小新疆的头皮像那个历史老师讲过的“井田制”的图谱,横横纵纵的,那些还没有长老的伤疤,就像疼痛的阡陌,在乱发中闪烁不已,有的伤疤还会动,像小老鼠一样微微地颤动。
  
  夏天过去了,秋天过去了,冬天也过去一半了。我没有胖起来,没有死掉,也没有抓到小新疆偷东西。说不定小新疆偷了,我没有发现,当然他也没有被人抓住。小新疆也似乎晓得什么了,他不跟着我了,也不太理睬老麻他们,有时候,糖人张叫他过去吃糖,罗大嘴举着一只刚刚出炉的烧饼叫他,他似乎没有听见,缓慢或者匆忙地走在幸福路上,他似乎不怕冷,总是穿着那么多的衣服,长高了一点,头发还是像刺猬一样的乱,手总是插在口袋里,眼神相当的迷茫。
  
  老麻对我说,现在小新疆架子大了,不理睬我们了,胖子,你去叫他,说不定他听你的话。我想张口喊他,可张不了口,小新疆就这样双手插着口袋从幸福路上走过去了,和其他走过幸福路上的人一样。
  
  小新疆又被人抓住了。这次抓住他的是一个穿红棉袄的妇女,说不清这个女人为什么要穿一件红棉袄,她的皮肤实在是太黑了,还瘦,简直是干瘦,又瘦又黑的人穿着一件红棉袄,要多难看有多难看,女人还是一个破嗓子,吵得我耳朵很难受。她拼命地打小新疆的耳光,小新疆的头就这样被他弄得如拨浪鼓一样,甩过来,又转过去,发丛中的那些伤疤的闪光就如反光镜一样来回刺着我的眼睛。
  
  破嗓子说,小狗日的,居然偷到老娘头上了,上次我的手机肯定也是你偷的。此时我很希望老麻去拉一下,可老麻他们既没有围上去,也没有去劝架。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。
  
  快,小狗日的,破嗓子说,快把你偷的小灵通拿出来!要不我打110了!
  
  我是在那个破嗓子正准备打110的时候走过去的,破嗓子看到我,劈头把我训斥了一通,你是吃干饭的,到现在才来?我看着小新疆,小新疆没有看我,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。
  
  破嗓子说,不要装可怜!装可怜是没有用的!你不是有刀片的吗,你不是喜欢划头皮吗,你快把刀片拿出来划头皮啊,老娘见得多了,我是不会怕你划头皮的!
  
  我俯下身子,对小新疆说,你如果拿了,就向这位阿姨认个错。小新疆坚决不说话。我估计他的嘴巴里还有刀片,说,如果你拿了,你就点点头;如果没有拿,你就摇摇头。
  
  小新疆摇了摇头。
  
  没有拿?破嗓子叫了起来,那我包里的小灵通到哪里去了?上次不是你拿了我的手机,我哪里会去买这个小灵通?破嗓子说,我来搜!让我来搜!
  
  我说我来搜。我想我搜的话,小新疆应该不会掏出刀片,如果是破嗓子,那就难说了。可是很奇怪,我把小新疆搜了一遍,我把小新疆的手先拿了出来,小新疆的手上害满了冻疮,已溃烂了,他全身只有裤子上的两只口袋,一只裤口袋是漏的,里面什么也没有,我从另一只裤口袋里搜出几颗玻璃球和半支绿蜡笔之外,小新疆的身上什么也没有了。那被反掏的口袋像耷拉着两只听话的耳朵,尤其说像一个无辜的小偷,不如说像放学回家晚了,被拦在门外的孩子。
  
  不可能!破嗓子坚决不相信,亲自上前搜了一遍,依旧说,不可能,那我的小灵通被谁偷走了?一定还在这个小畜生的身上,我就不相信,我要把这个小畜生的一身臭皮剥下来!说了半天,破嗓子忽然不说了,紧紧盯住了我,是你!你是谁?我被她问得一怔,我是谁?我究竟是谁?
  
  老麻说话了,他是辅警,专门管这条路的,是我们幸福路上的路长。
  
  破嗓子的嗓音更大了,辅警?!什么辅警!现在是什么时代?警匪一家的事多着呢,那些贪官在电视上讲话的时候,嘴巴比小孩子的屁股还亮呢,结果呢,暗地收钱的还不是他们,少了还不要。破嗓子一边说,眼睛看着我,也似乎不在看我,她对围观的人说,我还怀疑他和这个小偷是一伙的,说不定……
  
  说不定什么?我吼起来,有屁你给我放出来!
  
  破嗓子不甘示弱,说,说不定你刚才就把我的小灵通转移到你身上了?
  
  我的头皮大了,慌张感和饥饿感一起涌来,小新疆看着我,什么话也不说。我看到小新疆那双黑眼睛中的自己,像糖人张做的一个小糖人呢,可怜巴巴地被一根无形的针签戳着屁股。破嗓子的话就像一团火,烤得这个小糖人融化了,面目全非了。
  
  我把所有的口袋都翻出来了,翻出的口袋也耷拉着,像一只死狗的舌头。破嗓子还不相信,说,人家贩毒的还把毒品藏到肠子里呢,有本事你们把衣服脱光了给我们看。破嗓子一说,老麻他们笑起来,哎呀,胖子脱光了,你可不要告他性骚扰啊!
  
  呸!破嗓子狠狠地吐了一口痰,放你们一百个不一样的狗屁,他不就是一条公狗吗?我就是杀狗的,你晓得我手里的刀是干什么的?我不晓得剁了成千上万条狗鸡巴呢。
  
  破嗓子的话引来了一阵哄笑,老麻说,胖子,看来你必须要脱了,脱吧,我们还没有看过脱衣舞呢。破嗓子说,我可没有叫……他脱,我是叫那个小偷脱。
  
  我脱!我吼了一声,对小新疆说,你也脱!我们一起脱。小新疆看着我,大眼睛眨巴了一下,又眨巴了一下,我不看他了,先脱下了上衣。我瘦了许多,要是还像过去那么胖的话,我脱上衣还是很困难的。
  
  就这样,小新疆和我给幸福路上的人们表演了一起脱衣舞,小新疆的衣服很少,一下子就脱光了,他那么的瘦小,像是一条扁鱼,肚皮上、背脊上全是亮闪闪的疤,看上去,更像是有伤疤的一颗黑豆芽。
  
  破嗓子是在我脱得只剩下三角裤时消失的,我看着自己和小新疆堆在一起的衣服,像是我们刚刚脱下的皮。我真的不想再穿这张旧皮了。罗大嘴说,胖子,你是不是还想冬泳啊?狗日的,你的光身子一点不好看,一点没有小新疆好看,给我穿上!统统穿上!再不穿上,我就叫糖人张把你们做成糖葫芦。
  
  小新疆却不肯穿衣服了,他的小麻雀已经冻成了一颗小逗号。是我给小新疆穿上了衣服,把拉出来的口袋塞到原位,我真是很奇怪,这一次小新疆为什么不把嘴巴里的刀片吐出来?
  
  你为什么不吐刀片了呢?我刚问了这一句,小新疆的嘴巴就一咧,哭了起来,我看到他的小舌头了,小舌头像紫花椰菜的叶子在喉咙里委屈地卷曲着,冻紫的嘴唇由于哭泣变得通红,豁牙齿的位置已有新牙齿了,我的小新疆,唇红齿白的小新疆,眼泪一串一串的,落到了我的手上,又从我的手上落到了幸福路上。
  
  我说,去吃炸鸡腿还不行吗?
  
  我说,我们到游戏机室打游戏还不行吗?
  
  我说,我们到时代超市买冲锋枪还不行吗?
  
  我说,对不起还不行吗?
  
  我说,我算认识你还不行吗?
  
  小新疆还在哭,无论我怎么劝他,用什么诺言承诺他,他都是用哭泣回答,许多路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,他们肯定认为我不是一个无能的爹,就是一个倒霉的爹,摊上这么一个哭孩子。
  
  我说,不要再哭了,人家都笑话我们了。
  
  我说,请你不要再哭了,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。
  
  我说,如果你再哭的话,我也哭了。
  
  我说,我真的哭了。
  
  小新疆哭个不停,我说到做到,果真也哭了起来。小新疆的哭声清脆,我的哭声低沉,就像是幸福路上的二重奏。老麻他们都听见了,都没有笑,也没有人来劝我和小新疆。他们很安静地在幸福路上做着生意。人群流过来,流过去,有人问他们,这两个人怎么啦?他们抬起头看了一下,又低下去做活,说,这一对活宝父子是在比赛呢,谁哭的时间长,谁哭的声音响,谁就是今天的冠军。
  
  现在我就是那个在幸福路上卖“土肥原”牌羊肉串的人,旁边那一只大肚子的铁皮桶可以证明,这只铁皮桶非常管用,可以放很多东西,也许爹当年在做这个铁皮桶的时候就想到了他儿子的今天。做了一段时间生意,我发现我真是最适合做卖羊肉串的人,在做小吃生意这方面,胖子永远比瘦子有广告效应。我胖了起来,不再做辅警了,幸福路上根本不需要辅警。
  
  幸福路上的生活还是那样,老麻的胖婆娘还把五颜六色的广告布撕下来,替小新疆做了一套衣服,小新疆就穿着这件有字有图案的衣服在幸福路上走着,很是显眼,比过去带着满头的绷带走还显眼。小新疆特别喜欢捉一些蚂蚁放到我的手掌里,他是说,给你蚂蚁,你不是喜欢吃蚂蚁嘛。我就生气了,一巴掌扬过来,还没有打到他的时候,小新疆早就跑远了。
  
  有时候,小新疆站在老麻的芝麻磨前,在那喷香的芝麻味中打喷嚏,一个接着一个地打,直打得老麻跳起来,指着小新疆的头说,小菩萨,我求求你,你还是到你干老子那里打喷嚏吧,你到他那里打一百个喷嚏也没有事的。
  
  糖人张和老麻不一样,他一看到小新疆就有点紧张,他的糖人的生意不太好做了,现在爱吃糖的小孩已经少多了,他对站在糖人摊前的小新疆说,你到我这里干什么?到你干老子那里去偷!小新疆也不恼,悄悄抓起一只糖人就跑。
  
  小新疆肚子饿的时候,会到罗大嘴烧饼摊前拿烧饼,罗大嘴很不乐意,想去抢,他哪里抢得过小新疆,小新疆比他有本事,闪电般的就在烧饼上咬上了一口,小新疆的牙齿早长全了。罗大嘴就一边擤他总也擤不完的鼻涕,一边诅咒道,吃吧,吃吧,噎死你这个小畜生!
  
  小新疆实在没有事做的时候,他会跑到胡小二的花圈店里,一边跟他学认字,一边就偷他做花圈的纸折纸飞机,胡小二做花圈的纸都是蜡光纸,小新疆折的纸飞机飞行的轨迹非常的漂亮,有时候会转个弯,糖人张评价说,到底是做过小偷的手,就是灵活。纸飞机从罗大嘴的头上掠过,罗大嘴就喊我,死胖子,你管不管你的干儿子?纸飞机撞到最讲究迷信的老麻的头上,老麻就骂我,死胖子,养不教,父之过,我今年如果得病了,医药费全是你死胖子负责。
  
  我一边用破扇子扇我放在木炭槽上的羊肉串,一边笑道,怪谁啊,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?当初不晓得是谁把这个小祖宗养在这条路上害人。
  
  小新疆像是没有听见似的,继续玩,他才是九岁的小孩呢,这个小新疆,这个整天就呆在幸福路上的小新疆,开始戴帽子的小新疆。有时候,他很不习惯我给戴那顶被套牌的“京A”车碾过的帽子,他的头皮似乎痒得很,总把帽子戴歪了。有时候,正好老麻他们生意淡了,没有事做了,他们就脱下他的帽子,佯着做痰盂,或者就抛在空中当排球玩,小新疆拼命地想抓回来。在小新疆的一跳一跃中,他的大肚皮就露了出来,老麻就用手指弹他的肚皮,哎呀,大西瓜,真是一个大西瓜,让我看看,熟了没有?小新疆就相信了老麻,老麻真像医生一样为小新疆按肚皮,按到一个地方就说刚才小新疆吃过的东西,这里是烧饼,这里是糖人,这里是芝麻,这里是羊肉串。
  
  小新疆突然指着自己的肚皮的一块说,这里还有一个东西呢。
  
  老麻连忙问,什么东西啊?
  
  小新疆笑着说,麻团啊!
  
  老麻最忌讳人家叫他麻团,生气了,骂起了我。我不回答,我的羊肉串烤熟了,要在上面撒茴香呢,等我撒好茴香的时候,老麻他们又开始抓起小新疆的帽子耍他了。
  
  在一跳一跃中,小新疆长高了许多。
  
  小新疆就是那个众所周知的小偷。有时候,我正在做生意,小新疆就跑到羊肉串摊子面前,什么话也不说,把嘴巴张开,张得大大的,表明嘴巴里没有刀片,然后他就理直气壮地抓我的羊肉串。有时候我的生意忙了,在附近小饭店喝扎啤的人会来买我的土肥原羊肉串,小新疆会帮我送羊肉串。有时候他能够把钱交到我这里,有时候这个小子就拿着顾客付的账消失了,过了一两天,他还会若无其事地回到我的摊子前,依旧张开他的嘴巴,舌头像蛇芯子一样在我的眼睛里转了转,把他的嘴巴深处的小狗洞亮给我看。
  
  就这样,我看到了小新疆长得那么整齐的恒牙,小新疆的小舌头,小新疆从来就不会红肿的小咽喉。小新疆从来就不多说一句话,他这样做是告诉我,他嘴巴里是没有刀片的,他饿了,得赶紧往他的小狗洞里塞羊肉串。
  
  我只好服从命令了。我一边往小新疆的狗洞里塞羊肉串,一边叹道,小狗日的,你哪是小偷,你是我前世里的小祖宗!
  
  摘自:《上海文学》2007年01期作者:庞余亮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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